开元十九年（公元731年）开春，李白冒着春雪又回到了长安。

出仕无门，堕落赌场

长安城的元宵节，各条大街，灯火辉煌。朱雀大街两边的树上还品美各式各样的灯笼，好像银河落在长安城里。

朱雀门前的广场上，搭建了一座小山。这是一座用五颜六色的彩绸扎成的假花山，山上立有一棵数丈高的灯树，这座山的上上下下挂满了成百上千的花灯。

山下是一座大露台，台上也用绿色的彩绸糊成碧波荡漾的海面。男女戏子扮成各式各样的水中动物，在碧波荡漾中翻滚舞蹈。

到了午夜时分，突然钟鼓齐鸣，笙管交响，奏起了一曲又一曲的乐歌，鳌山上那棵灯树上便喷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来。焰火过处还出现一幅巨大的黄幡，上写：“开元神文圣武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
“好个热闹的长安城啊！但是长安虽好，我却没有这等福分居住。长安的天那么高，那么蓝，我为什么仍然感到气闷?长安的地那样宽，我为什么仍然感到狭窄?长安的大道那么平，我为什么走起来还是磕硫绊绊长安的宫殿干门万户，我却为什么不得其门而入?……”

壶中的酒已喝没了，桌上的灯也快熄灭了，出去看花灯闲逛的人都已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店里了，李白却站起身来，走了出去。

时过半夜，街上空空荡荡，没有了人影，树上的灯也灭了，有的已落在地上。这个喝得半醉的人却摇摇晃晃走向城市的中心。

朱雀门前的整山已经熏歇烬灭，光沉响绝，只留下一堆可怕的残骸。广场的地上扔满了圾，还有被人挤落了的鞋子。一片狼藉，满目荒凉，什么可看的也没了只有天上一轮偏西的明月，在他头上洒下寒冷袭人的余辉。

他在广场上徘徊，徘徊，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。他是在寻找，他在寻找他失去了的《帝京篇》《皇都赋》《长安颂》……他多么希望能把它们找回来。

他痴痴地望着朱雀门楼，看了很久很久。……忽然，他立即向它走去，几乎是冲到它眼前，伸出拳头在门上乱击，又用头在门上猛撞，并且发出悲愤的呼声：“开——门！”“开——门！……”

在这空旷的广场上，在这高大的宫阙下，在这厚约尺余的大门前，他的力量和声音显得是那么微弱无力，连守皇城的羽林军都没听到，他们也许都醉倒在城门那边了。

从此，长安城的斗鸡场和赛马场的赌场中便又多了一个赌徒。

大道如青天，我独不得出

一年匆匆过去了，李白想起这一年来的遭遇，既感到非常悲愤，又大为不解：“说什么‘广开言路’，到底路在何方?官运亨通的大道只在张垍等人的脚下，只在贾昌之流的脚下，而我却没有立足之地，寸步难行！

怪不得鲍照特写他的‘行路难’，只是鲍照因生在乱世，自然遭遇不幸，我却是生活在盛世呀，为何也如此倒霉呢?……哦，王勃讲得好，‘屈贾谊于长沙，非无圣主；窜梁鸿于海曲，岂乏明时！’原来君王治理的盛世时代也有‘行路难’啊！”

于是李白便写下了他的《行路难》：

大道如青天，我独不得出。羞逐长安社中儿，赤鸡白狗赌梨栗。弹剑作歌奏苦声，曳据王门不称情，淮阴市井笔韩信，汉朝公卿忌贾生。君不见，昔时燕家重郭隗，拥篲折节无嫌猜；剧辛乐毅感恩分，输肝剖胆效英才。昭王白骨蒙蔓草，谁人更扫黄金台?行路难，归去来！

李白写完《行路难》，仍然难平悲愤。这天夜里，又觉得脑海里波涛汹涌，心中特别难受。忽听得胸中闷闷出声，好似在说：“我要出去！我要出去！”李白问：“你是谁?”那声音道：“我是愤怒，是你心中的不平之气，是你多年来所受的屈辱积聚下来的，特别是你在长安受人捉弄嘲笑和欺侮时所产生的怨恨。让我出去，否则你会爆炸。”

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好似闪电和霹雳：“我要出去！我要出去！”李白问：“你是谁?”那闪电和霹雳似的声音说：“我是惊愕，是你心中的一连串的疑虑，是你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失望所积累下来的，特别是你来长安后从幻想的空中跌落下来时所产生的。让我出去，不然你会发狂。”

最后它们一致地呼喊，像大海的浪涛。

行路难

李白说：“我不是曾经让你们出来过吗?在上元节之夜的醉酒后在斗鸡场的角斗中，在赛马场的奔驰中，在北门内的厮打中……”

声音们一致对他嘲笑：“那算什么?那算什么?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想法。”

李白说：“我不是写了《行路难》吗?”

“你那首《行路难》篇幅短小，怎能容纳我们？”

“你难道忘记了《诗》《骚》比兴的传统?你难道不懂得《文赋》所谓：‘虽离方而通圆，期穷形以尽相’的秘密?”

李白还想问个究竟，忽然感觉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拍了几下：“念兹在兹，自然触发。”

随即所有声音悄然而逝。李白马上侧耳再听，只听到远远传来的鸡鸣声，窗户上也露出了晨光。

蜀道难，出仕更难

李白在陆调为他钱行的宴席上认识了王炎。王炎与陆调是同乡，也是客居长安，由于没有遇到知己，准备去蜀中游历。

李白和王炎一见如故，两人见面后都感到特别有共同语言。李白说：“长安尚且无路，蜀中岂有坦途?”王炎说：“我正感到前途茫然，想去请教严君平。”李白就说起他在武侯祠求签的事，他讲道：“诸葛灵签，尚且不灵，严君平又怎能知道阿！”

期间，王炎请李白谈了蜀中的风土人情，并请李白作诗文留作纪念，李白于是挥笔写了一篇《剑阁赋》：“咸阳之南，直望五千余里，见云峰之崔嵬。”起得倒很有气势，但既然是赠别之诗，就应该寒暄几句祝福平安、壮行之类的话，可是心中没有那种思绪，还没写到十句就结束了。

李白醉酒图

王炎看了说：“李兄何其惜墨如金啊！”李白看着最后两句：“若明月出于剑阁兮，与君两乡对酒而相忆。”也觉得文气没完，但他如果再续下去，便会引发自己的牢骚来，那就有点不伦不类了，也只好说：“言不尽意，就这些吧。”

王炎又请他再作一首诗，他喝满了三杯酒，又即席口作诗一首：

见说蚕丛路，崎岖不易行。

山从人面起，云傍马头生。

芳树笼秦栈，春流绕蜀城。

升沉应已定，不必问君平。

在离开长安的头天晚上，李白原想早点休息，明晨好起早上路。但他哪里能够入睡?他于是尝试给《古蜀道难》琴曲配词，用来以消忧解闷。

当他一面背诵阴铿等人的诗句，一面回味王炎的琴声时，古蜀道的巉岩畏途却越来越清晰地展现他的眼前；同时，宽阔笔直的长安大道也出现在他的眼前。一会儿是古蜀道，一会儿又是长安大道，突然两者合而为一。

亭台楼阁变成了层峦叠嶂，桃红柳绿变成了枯藤老树，莺歌燕舞变成了虎啸猿啼，承天门、朱雀门、丹凤门，变成了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的剑门。…连日来，潜藏在心头的种种难描之景，蕴积在心中的种种难言之痛，那些在他心中翻腾的东西，使他突发灵感，文如泉涌：

意吁哦，危乎高哉！蜀道之难，难于上青天！蚕丛及鱼凫，开国何茫然。尔来四万八千岁，不与秦塞通人烟。西当太白有鸟道，可以横绝峨眉巅。地崩山摧壮士死，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。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，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。黄鹤之飞尚不得过，猿猱欲渡愁攀援。青泥何盘盘，百步九折萦岩峦。扪参历井仰胁息，以手抚膺坐长叹。问君西游何时还?畏途巉岩不可攀。

但见悲鸟号古木，雄飞雌从绕林间，又闻子规啼夜月，愁空山。蜀道之难，难于上青天！使人听此凋朱颜。连峰去天不盈尺，枯松倒挂倚绝壁。飞湍瀑流争喧豗，砯崖转石万壑雷。其险也若此，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！剑阁峥嵘而崔嵬，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。所守或匪亲，化为狼与豺。朝避猛虎，夕避长蛇，磨牙吮血，杀人如麻。锦城虽云乐，不如早还家。蜀道之难，难于上青天！侧身西望长咨嗟！

蜀道难

《蜀道难》一气呵成，一时间，笔墨狼藉一片，李白脸上涕泪纵横。

有家难回

李白站在渭水流向黄河入口处，站在风陵渡的峭岸上，望着流水滔滔不断，看着莽莽田野，望着苍虹天空，感慨万分。

黄河，波浪滚滚，大浪滔滔，东流不息。

一只小船在波浪中颠簸，起伏，顺流直下。

一行大雁，自南向北，横过黄河上空，发出咿哑的鸣声，引得船上的李白露出头来，他走出船舱，站在船头，长久地注视着大雁，一直到它们隐入苍莽的原野，才低下头来，发出一声叹息。

大雁都回家了，李白却有家难回。

一年之前，《上安州裴长史书》结尾的得意之笔“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?”此时好似一柄利剑刺着他的心。他怕看到妻子的眼泪，他也怕听见家人的叹息，于是他只好在外漂泊。

梁园，也称梁苑，汉代梁孝王修建的园林宫殿，将近一千年的历史，现在它已经只剩下一片残瓦颓垣，古木涸池。

就在这一片凄凉的遗址上，一个孤独无奈的旅客在游荡。

李白来到这园中的高大的平台上，仿佛看到梁孝王正在宴请他的大臣们。

李白好似看见司马相如等文武大臣正在临席吟咏，得意地在给梁孝王朗诵着他们的诗文。

李白好似看见台下的碧绿的水池旁边，戏子们正在轻歌曼舞。

李白正打算到他们中间去时，忽然，这一切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，只见一轮皓月当空，映着一片废墟。

李白只有回到城里的酒楼中，借酒浇愁，以诗遣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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