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不起大家。
我今天又写张颂文了。
之于一个新媒体人,我深知重复地写一个人,非常不理智。
读者审美疲劳。
热情不高。
流量差。
但没有办法。因为我看到了他在《天涯》上发的散文。
《天涯》。
纯文学期刊。
无数文学青年的梦想彼岸。
以前在体制内,写作,投稿,在不少文学刊物上发表。每发一篇,欣喜不已。
而《天涯》,是我们视之为“顶流”的刊物。
用一个文友的话说,你要是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散文》《天涯》上发了几篇文章,就可以调到上一级文联了。
就有这样的份量。
而在我离开体制,从事新媒体行业后,虽然写作难免为流量裹挟,琢磨于热点,营营役役于阅读量。
但根子里的敬畏与欢喜,仍然与文学有关。
我依然订阅着这些杂志。
也依然为一个妙至毫巅的句子、一个别开生面的词而颤栗。为读到一篇好文、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作家而幽甜狂喜。
所以你能想象当我在《天涯》上,看到张颂文发表的散文,有多震惊吗?
无异于大家看到谷爱凌拿了影后,电竞大神成了梅西……就有这样不可思议。
这篇文章,我后面会讲。
接下来,请大家跟随我的文字,去认识一个热搜之外的张颂文。
属性为诗人的张颂文。
张颂文养了一只流浪猫。
猫是自己来的。到了他的小院,不愿再走。
那是2020年秋天。
天色空廓而寂寥。
橘子正红。
云团向屋顶涌来,像命运一般吞噬了山麓、林梢和尘埃一般的人。
张颂文为它取了一个名字,叫:胖橘子。
一人,一猫,此后相依为命。
那时候,他已经拍过几部电影,依然未红。
穷途算不上,末路不至于。
但提起来,依然是失败者。人已中年,一无所有。年薪4000元。被近1000个剧组拒绝。
每一笔开销,都得反复抠。
没有房子,买不起,想起来,内心有耻感和悲意。
只有寄身于他人檐下。
却不颓唐。
在租来的屋子里,他以向时间租来的肉身,向众生租来的智慧与温慈,认真而深情地活。
像一种抵抗。
也像一种挖掘。
院子不大,他种了花草。
种了菜。
有一棵柿子树,挺高,枝萧萧的,往年的时候,能结几百个柿子。今年结得少,只有十来个。
他摘下来,排列整齐,晾在窗台上。
红彤彤的,像安静的省略号。
很多时候,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,倚着民间光阴,看天,看云,发呆一个下午。
胖橘子来了以后,霸占了躺椅。
蜷着。
远看像一个开司米线团。
他开着玩笑。
“它成了主人,我的藤椅成了它的床,它该不会还要偷吃我的柿子吧。”
胖橘子毛色赭黄,杂灰,藏在杂物中,几乎难寻。
它自卑。
怕人。
2022年走丢过一次。两天不知所踪。
张颂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它找了回来。身上脏兮兮。
找回来那晚,他温柔地和猫说了很久的话。
说也神奇。
从此以后,它再未走丢过。
有人问,“你和它说了什么?”
他说,他告诉它,不要因为没有出生在这里,就感到不安,这世间有很多小猫,都是后来才找到自己的家的。
不知是巧合。
还是万物有灵,从此,它自在起来。
在花盆间踱步。
在旧长椅上晒太阳。
和主人一样,安之若素,沉默温柔。
那时候,张颂文虽身在名利场,却无人问津。
日子漫长寂静。
他读书。
读诗。
喝茶。
写散文和小说。
2014年,《天涯》主编赵瑜,收到两个自由投稿。一篇小说。一篇散文。
作者就是张颂文。
小说因积稿多,一直未发。
而散文《在心里点灯的人》,于2017年3月发表。
讲的是一个先天失明的人,如何用心看见众生。
散文对细节的把控,堪称一绝。
例如:
“盲佬的盲是天生的,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,他的眼睛不停地眨,时不时翻飞一下,始终看不到黑眼珠,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。”
“脚上一双两只都破了洞的解放鞋。盲佬从来不穿袜子,脚趾头总露在外面,走路的时候特别用力地往上翘,也许正因为他的脚趾太过用力地探路,所以什么鞋到他脚上很快就会破,先是大脚趾出来,而后其他四个脚趾渐渐不甘寂寞地也露出来。”
才华可见一斑。
他也在微博记录。
记录山河草木与杯盘灯火,记录刻舟求剑与偃旗息鼓,记录湿润润的感动与毛茸茸的温情。
好比奈保尔笔下的B·华兹华斯,会在院子里种满芒果树、杏树和椰子树,用一个下午,观察棕榈树上的蜜蜂。
为一朵牵牛花流泪。
“如果你是个诗人,所有事情都能让你哭出来。”
可当诗人问一个人,“你愿意用四分钱,买一首诗吗?”
得到的回复是:滚蛋!
就是这样的黯然。
B·华兹华斯在被损害的一生里,用所有时光,写一首伟大的诗;张颂文在被无视的悲苦命运里,用半生热爱,等待一个伟大的角色。
他们服膺于绝对的美。
感动于无人察觉的人间诗意。
可功成名就以前,没有人相信他们。
有一回,张颂文接受采访。
记者问他缘何坚持。
他认真回答。
而旁边坐着的人,是一个知名艺人,哂笑,似乎不以为然。
他的郑重其事,看起来笨拙而不合时宜。
在油皮圆滑的人眼里,太用力。也太幼稚。
世人崇尚的,是绝顶轻功。水上飘一般,凌空高蹈,轻掠风波而去,不沾衣,不沉堕,轻、快、高、雅,永远无人能及。
像个梦。
才能被遥远地崇拜。
像他这样笨重、守旧,老牛拉破车,走在颠簸的荒路上,只剩辛酸,怎么可能会被认可?!
有一度,他大概也知道,在以成败论英雄的叙事里,自己不值一提。
又有记者想采访,他三番五次拒绝。
他说:你写不了我。
对方很坚持。一个电话,又一个电话打过去。终于投了降。
也没有正儿八经的问题。
无非一起买了个菜,吃了顿饭。
买菜时,他逛了一下午。这是他的日常。
整个菜市场的人他都认识。
哪个摊位卖什么,摊主叫什么,家中有几口人,多大年纪,哪里人,孩子做什么工作,有没有结婚,都了如指掌。
像个乡贤。
远近十里,都亲他敬他。
摊主忙的时候,他坐过去,替人家卖菜。每种菜叫什么,卖多少钱,都洞然于心。
记者说,世间有三百六十行,张颂文就了解三百六十一行的伎俩和规则。
他就有这样亲切的“土气”。
也有这样的“市井气”。
走在路上时,时不时有人跑来:“张老师,你那天叫我做什么什么,我去干了什么什么,发现了什么什么……”
他说,“你看,这些人,都是我的朋友。”
这一年,他47岁。
没有太大流量。
也没有绯闻。
或许爱过人,也或许被爱过,但关于情爱,几不提起。
他孤身一人,攥着一腔热爱,匍匐挣扎在浮华无比、又残酷无比的娱乐圈里。
像唐吉诃德。
也像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。
自毁般孤独着。
回首近20年,来有风波,去时迍邅。
走在街头时,没有人知道,他在未来的某一天,会是戏骨代名词。
只知是一个不成功的普通人,一日三餐,早出晚归,也和其他人一样,终日为稻粱谋。
可为稻梁谋,谈何容易。他太轴。知世故,却不愿世故。
有好多年,北京入冬,寒意沁骨。
屋子很冷。
又没钱买煤。
更觉得所居之地,像一个被放逐的深渊。
有个剧组发来邀约,片酬不多,也可解燃眉之急。
但张颂文不喜欢。
不专业,合作不愉快。竟然拒了。
朋友劝他,接了吧,这样冬天的煤就有着落了。
他说:“我就是冷死,也不拍这个戏。”
他觉得,人之一世,总有些东西,需要坚守。
虽然代价沉重。
虽然在炒作者、流量追求者、赚快钱者眼中,这是自找死路。
可,镜头前豁过命,暗夜里耗过神,风雪中伤过心,光影外抵御过绝望。
这未能被时势和命数接纳的倔强,真的了无意义?
真的会被世俗碾成齑粉?
还是有人看见他的。
2009年,有人自香港来。他叫赵玉德。一个金牌经纪人,曾带过舒淇、张家辉。
因张颂文,来到北京。
他欣赏他。
曾多次说过,张颂文是个优秀的演员。
“影视圈应该有这样的人去立标杆,让他们看看,有人是真干净,他演戏不为挣钱,只为角色服务。”
两个没钱的穷光蛋,成了朋友。
也成了合作方。
他们一起,住在顺义的这个家中。
但长达8年,他从未强迫张颂文接过一个剧本。几近于纵容。
不拍戏的窘迫日子,除了跑组,就是用心观察生活。
他会在机场看人。
有人站着等待。他观察她,以为她在等待爱人。孰不知,等的是自己的行李。
他恍然大悟:
“原来等行李是这样等的。”
他会在午夜的烧烤摊,看到一个女人,就着一碟菜,连干了20多瓶啤酒。
就在脑子里,脑补了一个午夜不归人的一生。
他会在医院门口,看到一个女子。
能在几秒之内,辨出对方并非病人。
而是医院职工。
并推测出她不开车,骑电动车。工作三班倒。而她刚刚下完夜班,要回家。
会在有人到他家后,不到半小时,说:“你家里人是不是不舒服,要不要先回去?”
来人瞬间就哭了。
因为,他的父亲真的住院了。
这种神探般的能力,只因为观察入微。他发现对方提到家人,就忧心忡忡,并反复看手机。
《隐秘的角落》播出时,一个熟悉的记者发来信息,“看你搂那个孩子(荣梓杉),发现他真的长个儿了,长得真快啊。”
如此平常的一句话。
张颂文发现对方恋爱了。
她大惊,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你发现了搂这个动作,我猜想,你身边最近可能出现了比较亲密的人。”
他会在泰国街头,一眼看出,有个警察是华人。因为他在打招呼时,下意识地伸手去握手。
疯狂猎捕细节,痴迷打捞生活,令他拥有神探般的观察能力。
以及整容般的演绎能力。
有时候,他混在湛江的渔民堆里,融为一体,没有任何人辨认出来。
有时候,他混在菜市场卖菜,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。
可惜,市场依然只讨好明星,不欢迎演员。他没有好剧本,又不低头,自我放逐,逐渐小众化。
有一回,赵玉德对他说:我快交不起房租了。
张颂文大惊失色。
他站在现实与艺术之间,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抬头阳春白雪,低头柴米油盐。
从前赵玉德托着底,如今他说,底空了。
所有该面对的问题,终归逃不过去。
他接了4部大戏,为了自己,也为了赵玉德。
那是他最拼命的一年。
可惜,来不及了。
2016年9月11日,赵玉德突发心梗,在张颂文的家中,离开人世。
此后两年,留在人间的挚友,几乎无声无息。
不演戏。
少见人。
他在院子里,挂上一串风铃。
风铃上有一只鸟。土色。旧。一身尘土。
在夜幕中,像个沧桑的感叹号。
风过尔。
铃声微起。
他坐在赵玉德常坐的椅子上,听,当成是故人的消息。
每年9月11日,他在微博里写。
“我很好,放心,很想念你……”
他说:“你是不是经常会想起我,我是。”
2016年,张颂文生日。赵玉德曾转发,说:生日快乐。
后来的每一年生日,张颂文都会在这条微博下,一次次重现。
2018年生日,他说:我当你这个是今年祝福。
2020年,他说:喂,我马上又要生日了。
可惜,赵玉德没有回声。
2022年,他说:今天吃了蛋糕,如果你在你会抢的,就是你最喜欢吃的那种芝士蛋糕。
他在《演技派》中,为一个失子的父亲,与儿子朋友合影时,设计了一个动作。
父亲向左伸手,虚虚地挽着空气。
仿佛儿子并未离开。
所有人泪流泉涌。
但无人知晓,之所以动人,是因为真实发生过。
拍《西小河的夏天》时,张颂文和赵玉德去踩点,在一条河边,两人挽着肩,拍过一张合影。
赵玉德离世后,他独自一人,走在旧时的河边。
他伸出手,挽住虚空,拍了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。
当成赵玉德也在。
斯人已逝。
那些感怀,像是寒气,将人围堵,无以驱散。
“赵玉德”三个字,也像咒语,一念起,悲伤内涌,泪流满面。
赵玉德留给张颂文一件赭黄的皮夹克。
2016年以后,每个闪耀的、骄傲的时刻,他都会穿上它。
他想让那个天堂里的人,一回头,就能看见他一路走来的脚印。
而今,他终于大红。
有人替他问候:
“赵老师,你看到了吗?张老师现在已经拥有很多很多的鲜花和掌声了……”
这迟来的告慰,晚来的功名。
获得时,却投递无人。
他继续在红尘之中行走,在名利场写散文诗。
以赤诚之身心,以高洁之风骨,偿还一场知遇之恩。
他为四季写诗。
为花草记录。
为晚霞吟咏。
他种植蔷薇,也种植诗意。
他穿过午夜的广州。
想象城市深处的烟火,正在温暖一个人。
他茕茕四顾,看见雪与风,夜与雨,春去与秋来。
他成为名利场的局外人。
也成为孤独的寻路者。
在路上,在命运中,觅自己的道。
希望终有一天,云雾散尽,人事别有洞天。
足下的红毯,近旁的奖章,路边的问候,都齐齐涌来。
告诉他,一切发生,都有来意。
他说过的,“允许千万人进入我的体内,侵蚀我的内心。”
他将自己,租借出去,承载人间悲欢。
当他途经千万场悲欢后,一回首,他也成为故事,悲欣交集,当浮一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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